顾青眼睛眯了起来:“吐蕃人见我大唐叛乱,欲趁火打劫?”
李司马苦笑道:“公爷说得不错,主要是安西军悉数被调入关中平叛,安西四镇防务空虚,吐蕃人便动了贼心思,欲将西域纳入囊中,掌握西域商路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幸好公爷曾经的平吐蕃策妙极,吐蕃今年愈发有心无力,出兵寇边也只派了一万余兵马,下官认为他们国内的粮食和耕土也告急了,故而无力再派更多的兵马,于阗镇久攻不下,他们认为代价太大,于是退兵了。”
“吐蕃赞普察觉到他们国内粮食和耕地变少了?”
李司马点头道:“是,今年初春时,吐蕃赞普便发下诏令,不准国中地主农户再种药材,违者究罪。但国有国法,下有对策。贩卖药材的收益实在太高了,是种粮食的好几倍,吐蕃国内的权贵和地主们表面上答应,可背地里阳奉阴违,仍然大种药材运来安西,今年开春到如今,龟兹城收购的药材比去年只高不低。”
李司马小心地看了看顾青的脸色,低声道:“康先生担心吐蕃人识破了咱们的弱敌之策,于是今年更提高了收购药材的价钱,将去年存攒的利润全部贴补给了吐蕃人,让他们愈发利欲熏心,继续维持国内耕种药材的现状,所以这一年来安西的收支只能勉强维持平衡,无法赚得利润补给安西军……”
顾青沉默良久,叹道:“我明白他的难处了,回去传话给他,让他继续干,如今安西四镇的主要任务就是削弱吐蕃的实力,安西军的后勤补给不用他操心,我已有了别的法子解决。”
李司马松了口气,原本以为顾青必然会治罪的,毕竟大军远征,龟兹城在最重要的后勤补给上放了个大鸽子,他都能想象顾青是何等的暴跳如雷,没想到顾青听了原由后并未怪罪,实在是宽宏大量。
顾青对自己人还是很讲道理的,既然确实是有苦衷,就不必责怪,康定双所做的也是谋国之事,将来安西军平定叛乱后,下一个敌人就是吐蕃,如今能让吐蕃老老实实留在国内,没有能力趁大唐内乱挑起西域战火,全都是康定双的功劳。
见顾青如此体谅,李司马感激之余,不免忐忑地问道:“公爷,安西军入关平叛一年,将士们……还好吧?没饿肚子吧?”
顾青微笑脸:“当然没饿肚子,每顿还能吃上肉呢。”
李司马喜道:“难道公爷在关内平叛时顺手也挣了大钱?”
顾青的微笑脸有些僵硬:“是啊,挣了大钱,你知道这一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吧?”
“怎……怎么过的?”
顾青拍了拍他油腻的肩,叹道:“虽然有些屈辱,但屈辱中透出那么一丝快乐,快乐中又带着几分心酸,心酸中夹杂着一点爽歪歪……”
李司马惊呆了:“爽……歪歪?”
“总之,一言难尽。”
李司马感动地道:“公爷受委屈了,下官愿为公爷分忧,以后这种赚钱的活儿下官愿代劳,多苦多累都不在乎。”
顾青好奇地道:“你家娘子也是富婆吗?”
李司马愕然摇头,随即浑身肥肉一颤,震惊地看着他。
顾青脸色顿时有些尴尬,好像不小心暴露了什么……
……
第二天一早,马燧率五千兵马赶回大营复命。
昨夜从商州城败逃出去的叛军果然从西面城门直奔长安方向,被预先埋伏好的马燧所部狙截于路中,两千叛军一个不剩,全部被歼灭,贼首李立节亦被马燧亲手斩下了首级。
马燧献宝似的将新鲜还滴着血的李立节首级捧到顾青面前,顾青立马后退几步,忍不住犯了恶心,皱眉嫌弃地让马燧拿远点。
这些年顾青指挥的战事不少,不是没见过死人首级,有些东西其实不可怕,它只是让人恶心,如同前世的低劣恐怖片一样,贩卖的不是恐怖惊悚,而是那些流血流脓屎尿屁之类的东西,让人吃不下饭。
按规矩领赏,战功记入功劳簿,马燧欢天喜地拎着首级去后军找文吏了,背影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捧着一条锦鲤,年画儿似的,特别吉祥如意。
攻下商州城后,顾青下令全军城外休整两日。
第二天正打算擂鼓聚将,商议分兵之事,杜鸿渐快步赶来,一脸喜意地向顾青禀报了一个消息。
十日前,天宝十五载八月廿二,太子殿下李亨在灵州即大唐即皇帝位,登基称制,灵州及朔方节府官员皆参加了登基大典。
大典当日,礼部官员奉旨当众宣读了郭子仪,安重璋,顾青等手握兵权大将军和节度使们拥戴李亨称帝的奏疏,灵州臣民三请,太子三辞之后,终于忸忸怩怩地在灵州登基了。
李亨登基以后,第一道诏命便是尊远在蜀中避祸的李隆基为太上皇,并改元“至德”,从登基那一刻起,大唐不再循天宝年元,而该称至德元年了。
第二道诏命,则是号召天下兵马向关中进军,平定安氏父子叛乱,除贼平叛,收复被叛军占领的城池和土地,河清海晏,兴复大唐盛世。
登基之后,在灵州准备了几日,李亨御驾亲征,领朔方军三万南下,五日前收复原州,如今正准备进攻庆州,至此,朔方军与安西军两支平叛王师对叛军的南北夹击之势已成。
杜鸿渐禀报过后,忐忑地看着顾青的表情,生怕他突然反悔,不愿拥戴李亨为新君。
以顾青如今的地位和手中的兵马,若他真反悔了,李亨这位新登基的天子日子可不好过,严重点说,他这位新天子是非法篡位,只要顾青登高一呼,李亨就会变成过街老鼠,登基成了一场笑话。
幸好,顾青并没有反对的意思。
不仅没有反对,顾青还露出喜色,当即下令擂鼓聚将,将军中大小将领全部聚集于帅帐外,然后顾青带头,面朝北方双膝跪拜,遥贺大唐新君即位,并表示愿为新天子效忠。
第五百五十五章 爵封国公
李亨的新朝廷仓促组建,李亨匆匆忙忙在灵州这个边远小城即位,看起来有点草台班子的意思。
明明是天胄正统,登基的场面和仪式却让人看起来有些心酸,连安禄山都不如,怎么看都像是一线大明星跑去偏远小县城楼盘剪彩商演的即视感。
新帝创业未半,而中道缺钱……
不过顾青该给的面子一定要给,他暂时没有谋朝篡位的心思,只要不削他的兵权,他愿意老老实实当一个臣子,不一定是忠臣,但绝对不主动惹事儿。
领着常忠,沈田,李嗣业等将领面北而拜,齐声恭贺新君登基,吾皇万岁,既寿永昌。
顾青高呼得带劲,后面的将领尽管对谁登基即位没什么兴趣,但也跟着顾青高呼,只是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。
杜鸿渐和李辅国在一旁跟着跪下,见顾青的神态如此恭敬,显然不会反悔了,不由心花怒放,迅速与李辅国对视一眼后,彼此会心一笑。
终于确定安西军稳了,顾青暂时看不出有不臣之心,天子的皇位算是稳固了大半。
杜鸿渐和李辅国来安西军就是奉了李亨之命,监视顾青和安西军的一举一动。
安西军平叛的战事李亨固然关心,但相比之下,李亨更关心顾青是否仍忠于大唐皇室,忠于他这个新登基的天子,为了笼络顾青,李亨甚至连南方去年的赋税都痛快给出去了,可见顾青的态度对李亨的即位多么重要。
今日看来,杜鸿渐和李辅国的任务顺利完成,他们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回到李亨身边了。
顾青率众将遥拜新君后,杜鸿渐从怀里掏出一道圣旨,当众宣念起来。
圣旨是李亨拟的,内容是封赏加恩群臣,排在圣旨第一位的是郭子仪,被封朔方节度使,领兵部尚书,平中书门下平章事,恩眷之隆,令人羡慕。
第二个加封的便是顾青,顾青被加封为蜀国公,增实食邑五百户,仍是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,同时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。
不仅是顾青,顾青麾下的主要将领诸如常忠,沈田,李嗣业等人,都加封了某卫大将军的官职,常忠更是遥领了兵部侍郎一职,这道封赏圣旨可谓雨露均沾,皆大欢喜。
杜鸿渐念完圣旨后,顾青呆怔片刻,接着有些想笑。
老子玩弄心眼想方设法夺顾青的兵权,兵马副元帅之职死活不愿给他,然而儿子为了登基当皇帝,什么都不顾了,非常痛快地将副元帅之职给了他。
父子两人前世不知谁是谁的债主,相爱相杀大半辈子,互相拆台拆得非常彻底。
接过杜鸿渐手中的圣旨,身后的将领们纷纷欢呼起来,然后上前恭贺顾青爵晋国公,又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,从此安西军不再被任何人节制。
恭贺过后,将领们又互相道贺,这次大家皆有封赏,安西军中的高级将领几乎人人都是某卫大将军,左卫右卫金吾卫什么的,安西军的风光今日到达了巅峰。
过场走完,顾青请杜鸿渐和李辅国帅帐内叙话。
进入帅帐后,顾青又客套了几句,满怀深情面北再次感谢皇恩浩荡,顾某何德何能巴拉巴拉之类的废话,听得杜鸿渐这等官场老油条都有些不耐了,顾青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功,说起了正事。
“朔方军才三万兵马,南下收复关中城池恐怕不容易吧?”顾青问道。
杜鸿渐叹道:“当然不容易,陛下也是无奈之举,当初与公爷商定南北夹击的战略,陛下的谋臣在灵州时商议了很久,最后都觉得公爷的战略是最正确的,就算兵力战力不足,陛下也得咬着牙配合公爷完成这个战略。”
顾青又问道:“郭老将军呢?他有何看法?”
杜鸿渐道:“陛下虽说御驾亲征,但朔方军实际上是郭老将军掌握,他也觉得朔方军兵力不够,收复关中力所不逮。所以一个月前郭老将军便上疏建议向北方回纥借兵……”
顾青不动声色地道:“回纥可有答复?”
“有答复,他们愿借兵五万助王师平叛,收复关中河北,但他们有条件……”
顾青眼睛眯了起来,沉声道:“什么条件?”
杜鸿渐迟疑了一下,道:“回纥葛勒可汗素来仰慕大唐,回纥数代可汗对大唐尚算忠心,葛勒可汗愿遣叶护太子率五万精兵南下与王师会合,助陛下平定叛乱,但回纥是北方游牧国,其国野蛮且贪婪,出兵自然需要一些好处的,葛勒可汗送来书信说,王师收复长安后,请天子答应回纥兵在长安城内抢掠三日,三日抢掠所得皆归回纥……”
顾青神情有些冷峻:“天子答应了?”
见顾青脸色不对了,杜鸿渐急忙道:“天子与朝臣尚在商议,没给出答复。”
顾青冷笑道:“天子刚即位,便允许异族蛮夷抢掠治下子民的财产,而且抢的还是国都长安,天子若真答应了,天下百姓如何看他?大唐天子的威严何在?就算平定了叛乱,他坐在皇位上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?”
杜鸿渐见一直很好说话的顾青突然变了脸,心情顿时忐忑起来,讷讷不敢言。
李辅国心中也有些不安,陪笑道:“顾公爷息怒,这不还在商议吗?一切尚未定论,对于回纥的无理要求,陛下其实也不愿答应的,只是麾下将寡兵少,如今的大局是,一切以平叛为重……”
顾青摇头道:“李司马,此事与大局无关,与天子的德行有关。天子登基本就仓促,天下士子不明真相,或许已经惹起了非议,如此情形下,天子还默许异族兵马抢掠长安,抢掠一座城池的百姓看似是小事,但事情是不可能瞒住天下人的,若被天下人所知,天子必被士子百姓口诛笔伐,说得严重点,连天子皇位都会被人质疑,此举弊大于利,绝不可答应。”
杜鸿渐小心地看了看顾青的脸色,道:“顾公爷,您承诺过,愿拥戴天子即位的……”
顾青一怔,立马听出了杜鸿渐话里的意思,不由失笑。
杜鸿渐以为他突然反悔了,改变了主意不愿拥戴天子,刚才这番话不过是顾青找的借口而已。
叹了口气,顾青悠悠道:“杜侍郎,你觉得我和安西军浴血厮杀,与叛军生死相搏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
杜鸿渐立马道:“当然是为了大唐社稷。”
顾青缓缓道:“也算是为了社稷吧,其实我们流血,战死,豁命厮杀,为的只有四个字,‘朗朗乾坤’。”
“让社稷恢复太平,让子民过上好日子,让将士们卸甲归田,刀兵入库,马放南山,天下从此安宁太平,不再有战乱之祸,这是我为之努力的动力。”
“杜侍郎,你我是臣,陛下是君,很多年前,太宗先帝说过,‘水亦载舟,水亦覆舟’,手握权力的人对这句话若感到敬畏,江山便败不了,但陛下做的,却与这句话完全相悖了。”
顾青冷下脸,道:“回纥蛮夷如此无理的要求,根本不可能答应,我却不知陛下和朝臣们还在商议是何道理?你们难道真打算答应吗?若真让回纥兵在长安城肆意抢掠三日,陛下回长安时不怕百姓沿路对他唾骂吗?”
见杜鸿渐和李辅国沉默不语,顾青叹道:“罢了,此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,我会马上上疏天子,谏止陛下行此不仁不义之事,回纥若愿借兵,陛下可允从国库中调拨送予粮食钱财,借兵需要付出代价,代价可以由朝廷出,但绝不能祸害百姓。”
杜鸿渐唯唯应了,接着小心地道:“顾公爷……不反对天子即位吧?”
顾青意兴阑珊地摇头,他已懒得解释。
皇帝一心念着皇位,臣子一心念着立功升官,他们的心里从来没装过百姓,这样的君臣,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水。
心中的意志愈发坚定了,平叛之后,顾青还需要掌握更大的权力,权力大到能够决定天下所有的事,绝不让任何一个糊涂昏聩不仁不义的政令走出宫闱。
……
午时,帅帐内众将齐聚。
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,见面必行礼笑称某某大将军,气氛欢腾热烈,如同过节一般。
顾青的表情却如往常一般,爵晋国公后也看不出他有多高兴,眼神反而比以往更沉稳了一些。
怎么说呢,爵封国公固然是好事,但自从李隆基弃国都逃跑,李亨在边远小城里仓促即位,借着新君加恩的由头封了一大堆爵位官职后,顾青总觉得自己这个国公有点掉价,货币贬值了似的,不值钱了。
顾青走入帅帐后,众将立马停了笑谑吵闹,一个个正襟危坐,神情严肃起来。
顾青站在帅帐中间,环视众将一圈后,道:“诸位,收复商州只是小胜,大家与我一样,不要将区区小胜放在心上,未来还有更大的战事等我们去浴血厮杀。”
朝为田舍郎 第400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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