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无忌沉默半晌,道:“侯爷宽心,李嗣业将军不会让侯爷失望的,很快会有捷报至。”
顾青叹道:“但愿伤亡不会太大,陌刀营可是我精心栽培数年的宝贝,这一次算是将好钢用在刀刃上了……”
段无忌道:“‘好钢用在刀刃上’,侯爷这句话妙极,学生知道您的苦心,是想给陌刀营将士一次亮相的机会,让他们挣下军功,攒下战场经验,叛军未灭,将来还有更多生死搏杀的时候,陌刀营需要军功,也需要战场阅历,方能真正成长起来。”
顾青苦笑道:“现实就是这么残酷,想要军功,拿命来换,舍不得死,从此便窝窝囊囊在这乱世活着,从来没有两全其美之说。”
“侯爷放心,陌刀营从上到下,没一个窝囊的,学生相信过不了多久,函谷关的捷报便要来了。”
顿了顿,段无忌试探着道:“洛阳城已被咱们拿下,安西军下一步是否北上,收复被叛军占领的城池,截断北方与叛军的联系,让关中的叛军成为一支彻底的孤军?”
顾青摇头,道:“不急着北上,这些日子咱们应该都看见了,从北方涌来无数难民,叛军占据北方的土地,但留不住北方的百姓,百姓恐慌南逃,如今北方留下的都是那些舍不得土地,不得不忍受叛军敲诈的地主,安西军不急着收复,让叛军多消耗些日子吧。”
段无忌不解地道:“不急着收复北方……侯爷的意思是,北方的地主……”
说着段无忌悚然一惊:“侯爷是要借叛军之手,抹除北方的大地主,为将来消除障碍?”
顾青眨眨眼,笑道:“我是不是很聪明?”
段无忌顿时明白了顾青的用意,情不自禁朝顾青长揖一礼,叹道:“侯爷目光高远,格局之宏大,学生不可及也。”
顾青平静地道:“土地问题是大唐由盛转衰的根源原因,权贵和地主大量兼并民间百姓的土地,无数百姓沦为失地难民,或是权贵地主家的农奴,朝廷积弊甚深,又不能悍然朝这些权贵地主动刀,索性就由叛军的刀来帮忙吧,让那些权贵地主死在叛军手里,终归是为未来的天下大治埋下伏笔。”
从怀里掏出一封发黄的奏疏,上面署着宋根生的名字,那是当初青城县一众豪杰与济王死士鏖战时,宋根生在书房里匆匆写就的。
这封奏疏顾青一直不曾递上去,他知道这是惹祸之道,活了两辈子,顾青至少不会像当初的宋根生那么幼稚,他很清楚有些事情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,捅破了窗户纸,死的人只会是自己。
但这封奏疏顾青却一直贴身藏在怀里,上面宋根生的斑斑血迹已泛暗红,可谓字字啼血。
这封奏疏,顾青迟早会交给李隆基,让他仔细看,但前提是,他的身后有无数执戈武士保护他。
宋根生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,顾青正在默默地做着,用他自己的方式,温润无声,但残酷。
一切与他无关,但一切都在他的布局中。
二人在帅帐内各怀心思时,一骑快马从函谷关出发,朝洛阳城外安西军大营飞驰而去。
……
如今的宋根生并不幼稚,每个男人的一生里,总有一段幼稚的时光,宋根生也不例外。
男人终归是会成长起来的,只不过成长需要一个诱因,或许是因为年少时青涩无果的爱情,或许是一次撕心裂肺断人肠的突变,也或许是看清了现实社会的残酷真相,于是在沉默中静寂无声地从绵羊变成了猛兽。
某段动人的文字,一阵轻柔的晚风,一场泛着乡愁的夜雨,很美,但它绝不会让男人成长,男人的成长是带着实实在在的伤痛的,每个成熟男人的心里,或多或少都有疤痕,那是曾经痛过的痕迹。
宋根生站在益州城外的山道边,山道上一队队募兵快速地走过。
宋根生仍是文官打扮,头上的璞巾严严实实遮住了额头,秀儿站在他面前,不舍地拽着他的衣袖,垂头默默地哭泣。
轻轻抚着秀儿的发丝,宋根生柔声轻笑:“我是文官,不会上战场的,鲜于节帅也断然不会让我上战场,但我是行军司马,大军出征我必须要随军,益州城里你举目无亲,不如让下人护院送你回石桥村,那里不会寂寞。”
秀儿嗯了一声,但仍哽咽着不愿放开他的手。
宋根生眼中也泛起了几许不舍和无奈。
“夫君此去随军,一定要保重身体,而且万万不能上战场,我宁愿你是个逃兵,也不愿你逞一时之勇。”秀儿抬头认真地道。
宋根生又笑了:“我不会做逃兵。关中告急,陛下旨意各地军镇节度使率兵入关中勤王,剑南道也是军镇,也要派兵入关的,鲜于节帅都亲自领兵了,我怎能例外?放心,我们很快就会平定叛乱,凯旋回师的。”
秀儿又哭了起来,远处,冗长的号角又在催促行军的速度,宋根生不得不咬牙放开了她的手,又叮咛了几句家事,然后在秀儿不舍的眼神中绝然离开。
节度使的行军司马算是不小的官儿了,宋根生有资格骑马,而且鲜于仲通还特意派了几名亲卫贴身保护他。
骑在马上随军走了一个多时辰,心中离愁渐消,宋根生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。
这次奉旨随军入关中,或许可以见到顾青。
算算时日,大约五年未见了,听说他率安西军正大出风头,故人应无恙。
第四百七十五章 异乡故交
肘腋之变,叛乱发生得太近,首当其冲便是关中长安,一朝谋反,兵锋直指大唐中枢,李隆基不得不下令大唐军镇入关中勤王。
下这道旨意其实亦非李隆基本愿,当大唐的一个节度使反了,谁能保证别的节度使不会反?下旨令各地军镇率军勤王其实是非常冒险的,因为谁也不知道剩下的那些节度使里面谁是忠,谁是奸,勤王之后究竟是荡涤反军还是引狼入室,都是未知。
然而当反军的刀剑已指向李隆基的鼻子,眼看就快攻破长安时,任何能够抵挡叛军的方法都要一试,包括冒险下旨让各地军镇火速开赴长安。
安西,河西,陇右三大节度使已入关中,安西和河西两大军镇将士奉命在关中平叛,陇右军镇则直接调赴长安坚守,如今剑南道节度使也向长安开拔,对关中来说是个好消息。
此次鲜于仲通率剑南道节府将士三万人出蜀,从益州出发,往北经梓州,阆州,巴州,沿蜀道,过秦岭,入关中。
当初设剑南道节度使府是为了防备西边的吐蕃,鲜于仲通这次能抽调兵马勤王,也是间接得益于顾青当初的平吐蕃策。
此策的影响和效果,在历经两年后已渐渐显现出来,根据潜入吐蕃的探子传来的消息,吐蕃如今将耕地改种药材,随着改种的耕地面积越来越大,举国臣民眼中只有药材的丰厚利益时,青稞的产量已渐渐显出不足。
今年还在炎夏,吐蕃的青稞便告急了,各地的地主权贵也不在意,纷纷派出使臣家奴来剑南,向剑南道官府购买粮食。鲜于仲通早已接到李隆基的旨意,但凡吐蕃人来购粮,一律卖给他们,就算粮食不足也要想方设法满足他们的需求。
鲜于仲通二话不说照办,对李隆基晦涩不明的旨意已隐隐有了一些猜测。
如今关中告急,鲜于仲通与节府官员幕僚们商议许久后,一致认为吐蕃近两年内恐怕支应不起一场战争,剑南道军镇可调拨三万兵马入关中勤王,本地留下两万兵马防备吐蕃足够。
夏天的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。
宋根生随军走在泥泞的山道上,蜀道多山地,有时候骑马根本走不了道,只能靠步行,鲜于仲通的官谱摆得大,难行的山路都乘坐软轿抬着,但宋根生却拒绝了鲜于仲通让人抬他的好意,坚持靠步行。
说来自从宋根生上任剑南道节府行军司马后,鲜于仲通对他还是颇为照顾的,一则是因为顾青的面子,可以说顾青在外面混得越好,越被天子重视,宋根生在鲜于仲通眼里就愈发重要。
二则宋根生本人其实也很不错,为人处世干练沉稳,年纪轻轻却不知从哪里将官场之道学得炉火纯青,做事做人都颇有章法,任何公务交给他都能做得很完美,鲜于仲通渐渐对他本人的能力也高看了一眼,委实比较赏识。
听说这次各大军镇入关中勤王,顾青在关中平叛做得很不错,在关中各州城被叛军打得一片哀嚎之时,顾青麾下的安西军居然能够逆转局势,不仅歼灭了两万叛军,而且还收复了庆州,天子对顾青只怕会宠信到骨子里,顾青未来的前程不可限量,说他未来会封公封王鲜于仲通都毫不怀疑。
眼看这条大腿越来越粗壮,对这条大腿的好兄弟宋根生,鲜于仲通无论如何都要照顾一些,将来也算是给自己的敞亮前程埋下了伏笔。
大军行至梓州时,宋根生随同后军一起在城外扎营,鲜于仲通下了令,大军休整一日。
行军司马的职责是查点军资,维护军械,兵马人员造册等等,大军扎营后,宋根生忙前忙后,全部忙完后浑身累得如同散了架,瘫在营帐里一动都不想动。
正欲沉沉睡去时,帐外有鲜于仲通的亲卫禀报,大营辕门外有故人求见。
宋根生一愣,想了半天没想起自己在梓州怎么会有故人。于是他披衣而起,走向辕门。
辕门外,两位女子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,其中一人颇为眼熟,走近了才发现,此女竟是张怀玉,另外一女身材比张怀玉稍矮,看起来颇为活泼,美眸一眨不眨好奇地打量着他,目光说不出的古灵精怪。
宋根生急忙快走两步,上前行礼:“暌违数年,得无恙乎?根生拜见张……呃,拜见嫂夫人。”
张怀玉一身男装打扮,旁边的姑娘正是妹妹张怀锦,顾青奉旨离开长安回安西领兵以前,曾与李十二娘和张家长辈长谈过,劝他们尽早离开长安。
张九章是鸿胪寺卿,自然无法离开,但他还是很理智地提前将家眷送往老家韶州,张怀锦却被张怀玉拐出来了,二女领着张家的一些护卫从长安一路西行,正打算往石桥村而去,没想到路经梓州时见到剑南道兵马入关中,张怀玉早知宋根生被调任剑南道节府,猜测宋根生可能随军,于是主动找来大营见他。
见宋根生改口称“嫂夫人”,张怀玉俏脸一红,神情仍旧清冷,但眼神却泛起羞意。
旁边的张怀锦却不满地道:“我也是嫂夫人,你为何不拜见我?”
宋根生没见过张怀锦,闻言吃了一惊:“顾青他又找了一个?”
张怀锦得益地仰起小脸,道:“我是顾阿兄最……不,第二宠爱的妻子,与阿姐平起平坐的,阿姐对不对?”
宋根生失神半晌,喃喃叹道:“兵荒马乱的时节也不耽误他找婆娘,一个又一个……不愧是顾青,我不能及也。”
张怀玉好笑地瞪了张怀锦一眼,随即对宋根生道:“她是我的妹妹张怀锦,虽说也算是……嗯,算是顾青的夫人,但顾青还没承认她呢。”
张怀锦大急:“承认了承认了!顾阿兄早就承认了,顾阿兄说平叛之后就娶我的。”
见张怀锦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,宋根生愈发失神,黯然叹道:“居然还是婆娘主动找他……果然非池中之物,我服了。”
张怀锦哼了一声,上下打量了宋根生一番,道:“听顾阿兄和我家阿姐说,你是个书呆子,今日一见,果然有点呆呆的,不过你这见面就乱认嫂夫人的毛病可不好,以后要改。”
宋根生一呆:“我乱认嫂夫人?”
“对,乱认嫂夫人。除了我和阿姐,还有一个家伙,说是什么公主,她觊觎顾阿兄的美色已久,你下次若见到那位公主,记得千万不要叫她嫂夫人,哼,阿姐和我没点头,她就不是嫂夫人。”
宋根生虎躯一震,精神再次受到重击:“连公主殿下都……顾青这些年在长安都经历了什么?”
张怀玉笑了笑,道:“也不知为何有这么多女人对这根木头着迷,似乎都是女人主动招惹她的,不仅是我妹妹和那位公主,据我猜测,他在安西可能也有一位红颜知己……”
宋根生虎躯再震:“还有一个……”
张怀玉叹道:“他从安西被调回长安后,居然会说人话了,我便猜到多半有一位红颜知己招惹了他,根生,你是不是很羡慕?”
宋根生讷讷道:“呃,我……可以羡慕吗?”
“这个,可以有。你如今官至司马,也算一方大员了,若有纳妾之意,想必不难的。”
宋根生摇头:“我与秀儿相敬如宾,没考虑过纳妾的事。”
张怀玉欣慰地笑了:“你比顾青专情,但顾青也说不上滥情,他只是缺少与女人相处的经验,不知如何拒绝。”
张怀锦加重了语气道:“阿姐,相比之下,顾阿兄比这个书呆子强多了。男人就应该有理直气壮纳妾的霸气,连家事都畏之如虎,如何纵横天下,如何荡涤乾坤?”
尽管她与宋根生今日只是初识,但宋根生还是忍不住向她投去幽怨的一瞥。
你们当着我的面虐狗还不够,还想杀狗吗?
张怀玉宠溺你捏了捏她的鼻子,笑道:“好了,我明白你的意思,你生怕顾阿兄不纳妾,那就没你的份了,对吧?”
张怀锦鼓着小嘴道:“我才不怕呢,反正顾阿兄一定会娶我的。”
聊过闲事,张怀玉对宋根生道:“剑南道节府奉旨勤王,天子可有具体旨意,让你们开赴何地拒敌?”
宋根生摇头:“尚未接到旨意,鲜于节帅的意思是先赶到长安再说。”
张怀玉道:“顾青如今正率安西军与敌周旋于洛阳,天子的旨意是让他收复洛阳,虽说很艰难,但我相信他应该能做到,剑南道王师若至关中,平叛时不妨与安西军配合,洛阳若被收复,安西军多半要去潼关拒敌的,算算时日,你们应该赶得上……”
宋根生不解地道:“收复洛阳后,顾青应该领军北上,逐一收复失地才对,为何回师去潼关拒敌?”
张怀玉神秘地笑了笑,道:“此时收复北地,时机尚未成熟,根生,你是顾青自小到大的朋友,与亲兄弟无异,我可以告诉你,顾青要做的,不仅仅是平叛。他的谋算没那么简单。”
宋根生愈发不解:“他还要做什么?”
“你们若在关中相遇,你可自己去问他。根生,好好做你的官,顾青对你托以厚望,他若认可你的能力,纵然让你当上一镇节度使亦非难事,若有一天他需要你的帮助,你……莫拒绝他,莫辜负他。”
宋根生急了: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为何我完全听不懂?”
第四百七十六章 东宫密使
洛阳城外,安西军大营。
空荡荡的大营里,只有顾青和数十名亲卫,众人还沉浸在收复洛阳城的喜悦之中,一骑快马飞驰入营,马上的骑士手里高举着一个圆柱型打着火漆的竹筒,战马刚跨入大营辕门,便兴奋地吼道:“报——,函谷关大捷——!”
朝为田舍郎 第343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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