龟兹城的集市里,他走路像一只横行的螃蟹,遇到摊位上感兴趣的物件,他拿了就走,从来不给钱,那些明明吃了亏的商人却像占了天大的便宜,明明白拿了他的东西,却表现出无比的荣幸,仿佛这位侯爷白拿他家东西是一件祖坟冒烟的幸事。
……他甚至在客栈里吃饭都不给钱,那位女掌柜竟从来不生气,反而笑吟吟地将他当祖宗一样侍候。
这样一个恶霸似的人物,究竟何德何能,令安西军将士和全城百姓商人对他如此爱戴?
他凭什么?
裴周南不仅想不通,而且内心很不平衡。
兢兢业业的人被所有人视为仇寇,反倒将一个恶霸捧若珍宝,凭什么?
裴周南马上要离开安西了,顾青与欢迎他的将士们寒暄过后,命将士们继续回去操练,而他则将裴周南请进自己的帅帐,让亲卫送来酒菜,算是与他饯别。
打量帅帐内的摆设,顾青缓缓点头,还好,这货没糟蹋自己的帅帐,看起来跟当初走的时候差不多,只是有些奢华物件被裴周南收了起来,放在一个箱子里,显然裴周南的性子比他低调多了。
“凭什么?凭我将安西军将士当成了自己的孩子,而裴御史你,在安西只是客人。”
坐在帅帐内,顾青毫不客气地对裴周南说道。
裴周南垂头不语,神情仍有些不忿。
顾青盯着他的脸,冷笑道:“‘爱兵如子’是嘴上叫的口号吗?我离开安西后,你是怎么做的?你把数万安西军将士当什么了?”
“你是读书人,又是世家出身,你从小读的圣贤书里,教你的是忠君报国,是君君臣臣的圣贤道理,所以你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应该和你一样,心里只有忠君报国,呵,裴御史,你活到这把年纪,还如此天真烂漫么?”
“安西军数万将士,有几人读过书?几人懂得圣贤道理?他们当兵以前只知道种地能换来收成,只知道年景好收成才好,收成好,这一年全家老小就能平安活下去,圣贤教会你君君臣臣的道理,可有教过你如何活下去的道理?”
“指望将士们都和你一样,为了报效君国而战,呵呵,你是真傻还是假傻?你连将士们最基本的需求都不懂,有何资格统领安西军?”
裴周南艰难地道:“他们……需要什么?”
顾青渐渐加重了语气:“他们要钱,要吃肉,还有‘公正’二字,就是这么简单,懂吗?”
“你以为他们为何加入募兵?是为了报效大唐吗?不是,他们只是为了吃饱饭,为了给家小挣点军功,换几亩薄田度日,在军中奋勇杀敌,运气好的话混个什长,火长,旅帅,用敌人的人头换得军功簿上的名字,靠这些回到家乡分到土地,妻儿老小就算是灾年也能安然度过。”
顾青深吸了口气,道:“你应该见过我任节度使时,对部将又打又骂,我对他们如此恶劣,他们为何如此服我?因为他们要的三样东西,我都给了。”
“每日操练都给赏钱,大唐的军队里,谁像我这般大方?隔三岔五给他们一顿肉吃,大唐的所有将领里,谁能做到?我的军中没有冒功者,没有以上凌下者,没有以权谋私者,上次歼灭吐蕃之战,功劳簿上排名第一的军士只是一名普通的弓箭手,只因他射死了敌军十几名将领,第一就是他,连将领都不能跟他抢,这就是我给的‘公正’。”
“可你裴御史,在我走了之后,第一件事便下令停了每日操练的赏钱和肉,呵,我若是你的部将,我也会带头哗变,你这样的人领兵,没被将士们背后射冷箭算他们善良仁义。”
裴周南听得冷汗潸潸,神情变了又变。
此刻的他,大约已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失败了。
顾青盯着他的眼睛,缓缓道:“安西军营啸,我麾下两千余将士没死在战场上,反而被同营袍泽斩杀,裴周南,这笔账应该算在你头上。按我以往的脾气,此时的你,头颅应该被挂在大营的旗杆上迎风招展,但我不能杀你,因为你还是陛下的特使,陛下要让你活着回到长安。”
“裴周南,你应该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,赶快启程走吧,莫等我改变主意。”
裴周南抿唇,起身,沉默地朝顾青行了一礼。
“一言之赠,一生之师。裴某受教了,但愿你我不再见。”
裴周南说完,转身走出了帅帐。
顾青独自坐在帅帐内,沉沉地叹了口气。
两千多将士,因为一个愚蠢的文官而死,想想都觉得可惜,心痛。
安西军每一个人都是虎狼之师,两千多每日都操练过的精兵,足可固守一座小城池了,然而死得却如此不值。
裴周南走出帅帐,一名骑队的旅帅默默地等着他。与裴周南同行回长安的,还有那支千人骑队,这是顾青在李隆基面前要来的条件。
走在大营内,周围无数围观的将士,他们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他,没人与他招呼行礼,更没人相送。
裴周南心中颤栗,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做错了事,诚如顾青所言,营啸而死的两千将士,这笔账确实应该算在他自己头上。
快到辕门时,裴周南转身,忽然面朝大营跪下,沉默地三拜,直起身眼含热泪大声道:“我裴周南错了,对不住安西军将士!”
声音在大营内回荡,却没得到任何回答。
领着千人骑队跨出大营辕门的那一刹,大营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。
裴周南没回头,每一道声音传入耳中,都是一柄无形的利剑,刺得心痛。
如此不得人心,这一次真是失败得够彻底了。
裴周南整个人仿佛都垮掉了一般,灰心丧气地骑上马,领着千人骑队默默离开了安西,他的身后,欢呼声仍在继续,那种送走瘟神般的雀跃情绪,连聋子都能感受得到将士们是何等的欢欣愉悦。
……
顾青没进龟兹城,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。
久违的聚将鼓声在大营内响起,常忠,李嗣业,沈田等将领很快来到帅帐内。
气氛很融洽,顾青回来后,常忠等人觉得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,大家聚在帅帐内寒暄闲聊,不时夹杂着粗鲁的笑骂声打闹声。
这般景象,裴周南任节度使时是从来没见过的,那时的将领们每次走进帅帐都觉得分外压抑,顾青回来后,一切截然不同了。
将领们各自寒暄,顾青却忙着对付一只烤羊腿,吃得满嘴流油,直到吃完大半,顾青满足地拍了拍肚子,叹了一口舒服的气。
旁边的段无忌递上一块洁白的帕巾,顾青擦了擦嘴和手,然后敲了敲桌案,道:“都安静,开会呢,不拿我当干部是吧?”
帐内瞬间鸦雀无声,每位将领坐直了身子,军姿端正地目注顾青。
顾青仍然坐没坐相,打了个饱嗝儿,道:“奉大唐天子旨意,安西军四万将士,以及一万团结兵,整顿军备士气后开拔,入玉门关,平安禄山贼子叛乱。”
“诸位,要打仗了,给我拿出士气和杀气,谁若在战场上丢我顾青的脸面,莫怪我翻脸无情。”
第四百四十二章 相思相逢
帅帐内,顾青一句话说完,将领们纷纷激动起来。
能坐在顾青的帅帐内议事的都是安西军的高级将领,至少是都尉级别的,有的还被朝廷封了不少衔头,比如李嗣业是“右金吾卫将军”,沈田被封“左监门卫将军”等等。
虽是没有实权的虚衔,但也是极大的荣誉,如同顾青的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一样,独领一军的话,这些衔头都是要绣在军旗上的。
帅帐内的高级将领与普通的军士不同。
普通的军士需要的是钱和土地,但帅帐内的将领们要的是加官晋爵,将军加官晋爵的途径只有从战场上博取,对他们来说,战争便意味着升官的机会,只要把握住了,博个三代公侯也不是不可能。
所以顾青一句出征平叛,立马点燃了将领们的情绪,帅帐内将领们压低了声音激动地窃窃私语,小心思显然不安分地动了起来。
顾青没理会他们的议论,而是注视着常忠道:“营啸之后,安西军将士的士气军心如何?”
帐内一静,常忠叹了口气,道:“颇为低迷,许多将士有思乡之念,觉得心灰意冷了,不如回家种田……”
顾青嗯了一声道:“士气要激励起来,否则不能出兵,出兵必败。”
犹豫了一下,顾青又道:“以后每日操练的赏钱加倍,让军需官去找异族部落,多买些羊,全军接连五日肉管饱,还有,从城里胡商那里采购一些好酒,明日全军休息一天,军中可不禁酒,就说我顾青官复原职,请袍泽兄弟们痛饮一日。”
众将一惊,常忠迟疑道:“赏钱和肉好说,但军中饮酒……恐有不妥吧?若将士们喝醉了闹事,怕是又一场营啸。”
顾青笑了:“无妨,酒这个东西,其实最能松缓情绪和压力,偶尔喝一次无妨,呵呵,你们以为就算军中禁酒,将士们就真的没喝过酒吗?我都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在龟兹城的酒肆里偷偷摸摸买酒喝,我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。明日索性放开了让他们喝一顿,喝多了大吼大叫,打架闹事都无妨,酒醒之后给我上战场奋勇杀敌,否则对不起我请的这顿酒。”
众将纷纷抱拳领命。
顾青加重了语气道:“我们是安西军,是朝廷的虎狼之师,虎狼之师当有虎狼的锐气和杀气,诸位都是带兵的将领,告诉你们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,那就是……虎狼要喂饱了才叫虎狼,否则便是一群病猫,一群病猫上了战场,只有送人头的份,我不希望看到麾下的部将袍泽们这般德行,我要的是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兵悍将。”
众将直起身子,凛然附和。
顾青冷冷道:“传我军令,安西军休整十日,十日后,全军开拔出营,入玉门关平叛勤王!”
“是!”
……
以顾青的预测,十天的时间,足够安西军恢复军心士气了。
赏钱也好,吃肉也好,喝酒也好,都是其次,顾青很清楚自己在军中的地位,他知道只要自己回到安西,重新成为安西军的主帅,其实军心士气就已经恢复一半了。
主帅处事大方公正,将士们有了奔头,战场杀敌有了希望和前程,军心士气还有什么理由不恢复?都是粗鄙军伍汉子,没有多愁善感的文艺心,简单粗暴地给他们想要的东西,他们就会为主帅卖命。
果然,常忠等将领出了帅帐,回营向将士们宣布了顾青的决定后,全军大营欢声如雷,像一桶火药遇到了火星,瞬间便炸了。
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,顾青坐在帅帐内笑了笑。
军心士气低迷?就算把李隆基拉来安西让他听,这动静哪里有半分低迷的样子?
主帅会做人,军心士气就有了。
独坐帅帐内,顾青啃着那只没吃完的烤羊腿,越吃越觉得无味,总觉得差了点什么,随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,一个女人。
说起来有些渣,为何总在吃东西不对劲时才想起她?
她除了做菜好吃,长得很很不错呀,至于身材,上次惊鸿一瞥看过一回,发育得很好了……
正在胡思乱想,韩介走进来轻声道:“侯爷,杜掌柜在大营辕门外站着,看来在等您,要不要出去看看?”
顾青脱口而出:“下令辕门前值守将士,将她乱棍赶出去……”
韩介大惊:“侯爷您……”
“哎呀,开个玩笑,你们这些人活得一本正经,太无趣了,走,出去看看她,几月不见,今日必须给我做八个菜,不然真要乱棍揍她一顿……”
“侯爷说的‘棍’是指……”
顾青悚然一顿,震惊地扭头看着韩介。
韩介一脸无辜,表情写满了求知欲。
“当然是军中的军棍,不然呢?”顾青惊愕道。
韩介恍然:“原来是军棍,末将还以为是……没错,必然是军棍,侯爷威武。”
顾青沉默半晌,幽幽道:“韩介啊,你一直有点飘,但这次你飘得有点厉害了……现在去校场跑圈,跑废为止,跑完再去领五记军棍。”
接着顾青柔声道:“去吧,乖,用你勤劳的汗水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洗涤你肮脏龌龊的灵魂。”
顾青走出辕门,远远便看到皇甫思思正站在辕门外,宛如大漠里绽开的一朵牡丹,旁若无人地展现着自己的美丽。
见顾青走出辕门,皇甫思思眼眶顿时一红,然后飞身朝他奔来,助跑,起跳,两腿高悬勾住顾青的腰,乳燕投林落入他的怀中。
“那么久不回来,那么久不回来!你是不要我了么?”皇甫思思带着哭腔在他怀里埋怨,脑袋像只蛆似的拱来拱去,还空出两手不停地捶着他。
身后许多看热闹的将士,见状纷纷大声笑着起哄。
顾青扭头朝他们咧嘴一笑:“见笑了,见笑了。咳,刚才起哄的人,去校场跑十圈,这是军令,快去,否则军法伺候。”
起哄的将士们垮下脸,唉声叹气朝校场走去。
“行了,快下来,那么多人看着呢,我不要面子的啊?”顾青无奈地道:“还有,我好像没说过要你啊,谁给你的自信以为我会要你?”
朝为田舍郎 第319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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